2004年10月20日星期三

「文化行動」筆記(二)

曹百達

(原載於《基進論壇:香港社會文化評論季刊》,第二期,一九九八年七月,香港:基進論壇出版。頁2-3。)

有一次在一個錄影帶放映會上,有一位公屋居民組織的組織者認為那套關於一個臨屋區的阿伯大半生的紀錄片,其中一段十分抽象(太藝術),令人很難明白。他所指的是一段用「跳格」、「強反差」、「配以音樂」、「左搖右癒v(據講係王家衛式拍攝)地拍攝各種樓宇的片段,原意是要顯示樓市的瘋狂。

又有一次在一個地區戲劇比賽中,一班臨屋居民和義工用民眾戲劇方法,排演了一個關於臨屋區生活和原區安置的戲,竟成孕握J決賽,只是沒有得到獎項。在演出後的參賽者交流會上,十個決賽隊伍中的九個演出都得到很多回應和意見,但唯獨是臨屋戲卻沒有人提出甚麼,包括在場的評判都給另外九隊提出不少評語,對臨屋戲卻只說﹕「相信你地在排戲時一定玩得很開心。」完全不明白是甚麼意思,彷彿臨屋戲跟整個戲劇比賽無關。

在兩件事上,看到社會運動的組織者和文化藝術方面的藝術工作者,分別對分別對文化行動持有各自的評價判準。文化行動對組織者來說是「太藝術」,不及一篇社會分析或政策評論的文章般清清楚楚,對社會運動冇乜作用。文化行動對藝術工作者來說是「未入流」、「未夠班」、藝術價值低。這兩套價值判準亦內化成為了文化行動者的自我判準,引致了一些內心掙扎﹕太藝術會驚街坊工友唔明,太平舖直述又覺得好似好無癮,做黎都多餘,不如演說。既然唔能夠兩全其美,有些文化行動者就放棄藝術,最緊要直接清楚,搞一些有官有民、有衝突、人民必勝的樣板戲。有些文化行動者就放棄社區和社會運動的空間,走入建制搞有良心的藝術。文化行動?始終是前衛藝術工作者的過渡階段﹔又或者是社運組織者的可有可無。

我想,我寫這個筆記的主要對象還是社運圈中的人(包括社運圈中的文化行動者),所以,關於藝術判準的問題我暫時擱下,只想指出藝術判準的形成是有它的歷史,建制和論述的運作背景,不是可以照單全收的東西,而實際上它已影響著我們怎樣去決定甚麼是「好」的藝術。

對投入社會運動的文化行動者來說,在社運中難以確定文化行動的位置,並被社運組織者視為「可有可無」,「有就過癮D,冇亦冇所謂」相信是最困擾了。

其實,很多社運組織者和文化行動者都視「文化行動」為一種語言,只不過這種「發言」可能有趣些,也有新鮮感。但很明顯,文化行動也不是十分重要了。當然,我們可視文化行動為一種發言方式,但文化行動還有其他潛能。

視文化行動是一種語言,就會把我們的注意力放在「說甚麼?」、「怎麼說?」,所謂「內容」與「形式」的問題。而評價的標準自然是表達的是否清楚、傳遞是否有效。然而,同樣的活動,若我把文化行動視為一種身體與空間的實踐,那麼我所關心的便不單是「說」的問題,還是「行」的問題。

我並不是說社會運動只重視「講野」而忽略了「行動」,對唔住,大家誤會了,我說的是完全另一回事。甚至可以話,我可以同意「講野」可以是一種「行動」,但我這樣說的時候,我便不單關心文化行動作為語言,說了甚麼,怎麼說,還有身體在甚麼空間如何行動。如果我大膽話演說發言是一個文化行動,我就不能單單關心演辭,不能只單單關心講與聽之間的訊息傳遞,我也關心發言者身處的位置,發言者選取的位置如何成為他自己的經驗,身體的經驗和空間的經驗。同樣,聽眾在聽時,身體和空間的經驗又如何。

再說一個很常見的事例﹕很多人都去過座談會,在台下發言時間,很多人都不會走到放在聽眾席前的專用咪去發言,卻喜歡在自己的位子站起來說,又或者甚至坐著說。又或者一班工友一齊開會,但大家一坐埋都會小心選擇座位,不會隨便坐上主席位去。又或者社會行動中,選擇企位也時常是街坊工友們心中首要項目。這些例子顯示說話不單是嘴巴在動、說些東西、找個方式說,身體其實也參與其中。

不過,話說回來,我並不是想指出演說發言要怎麼做,要重視身體和空間。我要指出的是,我們不應單看文化行動為一種發言、說些東西、怎麼說,文化行動的潛力不單在此﹔文化行動還透過它的過程(演出、展示)發掘身體和空間的經驗,從這地方看,我想「文化行動」在香港社會運動中還有很多工作值很去做,也有很多東西有待探討。

記得「民眾戲劇社工作坊」中有「捲地氈」這個遊戲,通常會安排在第三或第四節工作坊中玩,在彼此都有少頂{識和互相信任後進行。玩法是參加者一個貼一個俯伏排好成為一張長地氈,在地氈其中一端的一人開始轉身翻在地氈上滾動,滾過各人的背脊直到地氈另一端,跟著又到另一人再翻,直至每人都有在他人身上滾過的經驗。玩完之後,大家通常就會十分鬧哄哄地談起來,都說起初很怕被他人的身體在自己背上滾過,也很怕在他人的身體上翻滾,後來發覺兩者都一樣暢快舒服。頓時氣氛愉快,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拉近了。這是個關於身體的遊戲,也是一個建立團體的遊戲。

但是,社會運動重視言語,是因為要說道理,說出一些社會或政治的原則或者道德,身體和空間經驗又如何跟社會運動相關呢?

另外,強調身體和空間經驗是不是有點在錄像、音樂、繪畫、寫作之間高舉了劇場?

崔健在香港一次演唱會中,唱罷第一首歌便說﹕「各位朋友,搖滾音樂不是坐著聽的。」坐在後排的人反應最快,一哄而上,隨歌起舞合唱,全場頓時失控。(失控的當然是對在場警衛和負責劃分不同座位票價的主辦單位來說!)

我想講的身體,當然也不會只是劇場的身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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