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19日星期二

文化行動的政治與美學

凡人(噪音合作社)

[梁慧玲、鬈毛妃合編,或者藝術,或者革命──莫昭如的藝術實戰,香港: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4年5月出版。頁170-174。]

未知莫昭如心中有沒有一些準繩,去分辨文化行動的好與不好,不過,過去民眾劇社的一些成員,就不乏批評地說:「沒有,沒有,只要是工友或街坊演出來的,他都會說:『幾好呀!』」那麼,莫昭如的文化行動美學是建基於「階級出身」了!?這當然不能令人滿意。文化行動雖然是政治的,但它若然也是一種藝術,總也得有些美學要求吧!對於毫無藝術表演技巧琢磨的工友或街坊演出,大家是可以暫時容忍,作點政治上的支持,卻不會隨便說「好」的。

然而,若只抱美學,又怎能看到文化行動對那非政治化了的,或是已經建制化了的藝術的不滿和超越呢!美學與政治的重新整合,這老掉牙的話題,被文化行動再次翻了出來!

基層動員的政治

過去,自己也是攪社會行動的。當時很簡單地想,社會行動的目的就是要把弱勢者的意見表達出來,爭取公眾支持,形成壓力去促使政策的變革。其中,聲音清晰是重要的,意見有說服力是重要的,行動人數、傳媒支持更是重要的。這是一種「動員的政治」。

若問一些社會工作者,或基層團體的組織工作者,覺得在社會行動中做戲或唱歌有什麼作用,答案也就大概會是「教育 … 提昇 … 社會意識」,又或者是「將問題簡單而具體地表達出來」,還有「易於吸引公眾注意」,甚至是「較易爭取到傳媒曝光」;說得老老實實,絕不含糊,藝術為行動服務。在這種動員的政治之中,藝術是一個好工具。

那麼,沒有了唱歌做戲又如何?那 … 就得靠好的研究報告,另加特出的苦主個案,傳媒或公眾支持也會很好!那麼,關於藝術的東東,關乎美感的東東都是可有可無了?關心藝術的社會意義的朋友,可能會有點失望吧,藝術對社會行動的政治來說,好的想是個不錯的工具,但也不是無可替代的!

對我來說,社會行動這些既有的習慣模式和環境,為當中的文化行動實踐設定了一些限制。藝術被期望著要發揮一些教育、社會意識提昇、表達意見立場、說服公眾的作用。藝術上這很接近社會現實主義美學,但盧卡奇說,藝術的任務不單是簡單地反映現實生活,而是讓現實的歷史辯証真相顯露出來,看到階級(主體)的力量,建立階級意識並鼓舞行動。盧卡奇還覺得,要做到這樣好的藝術創作,不是人人能做的,要有歷史意識,看透其中的辯証,以攝人的手法表現出來。他提供了藝術與政治的一些討論線索,聽來不錯,也很配合社會行動的期望。觀察本地社會行動的街頭劇,便不難發現當中的社會現實主義色彩。

然而,與其說這種美學的主體是階級,倒不如說是意識形態。階級、社會和歷史都是在意識形態裡才得到理解。而能提供那意識形態的,就只能是一群具有先導意識的作者了。那一般工友街坊的參與該如何安放?

此外,藝術能滿足於迎合這種政治要求嗎?藝術為政治意識形態服務的角色,並不能肯定藝術的進步性,攪不好,在歐洲就曾出來了一堆偉大的,歌頌法西斯的藝術東東。就算是有了馬克思主義的進步意識形態,不也同樣能發展出一個法西斯的藝術建制嗎!這樣看,藝術工作者與基層團體的社會行動保持距離,也是可以理解的。

基層身份的政治

隨著議會政治的出現和輿論關注的轉移,基層團體的動員政治開始出現困難,基層政治被邊緣化了。有部份基層團體便嘗試,在政治制度及傳媒以外,在那正在擴展的各種社會文化空間中發聲。與此同步發生的,是經濟的轉型消解了工人這個社會身份。經濟轉型亦同時引導著一種新的社會詮釋,由一個克勤克儉的工人所建立的工業社會想像,轉變為對一種想像中的優皮都會經濟作出期待,基層的身份形象漸漸被隱沒了。在這種政治、經濟及社會文化的邊緣化下,一個基層文化身份的爭逐戰便被提了出來。

在這背境之下,文化行動自然被視為進佔其他社會文化空間的重要策略。它的任務,是要把基層政治帶進各個社會論述場域,包括各軟硬媒體、演藝場地、大學、生活社區、街頭或其他公共空間等等,重構基層身份,為基層政治建立基礎。可是,這種方向並未完全受到基層團體認同。畢竟,這些空間都不一定是他們習慣的發言場地。而且,在這些空間的文化現身,如何扣連他們一直堅持的動員政治呢?這也是不容易說得清的,在時間資源的緊絀時,便往往放棄。

相反,對文化行動者而言,相對於在創作上處處受限的社會行動空間,其他社會文化空間卻顯得更自由廣闊,自有其吸引之處。這為文化行動者帶來一個危險,因為不少社會文化空間從來也不是政治真空的,它們內裡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政治收編機制。基層團體的遲疑,文化行動者卻受到吸引,之間的拉力很容易會扯斷了彼此之間的聯結。

基層文化身份的建構,不單要求要有在動員政治之中的,具基層視野的社會意識和意見,還要靠基層生活文化符號的積累、重組及認同。過往文化行動的創作可以靠意識形態來支撐,現在卻要紮根在基層生活現場的細細碎碎之中。這不單要靠文化行動者的敏銳觀察和收集,很多時還要長時期地與基層的互動相處,才能創作出能扣連基層認同的作品,從而發揮基層文化身份認同的政治力量。這對文化行動者來說,是一種新的挑戰。

相對於歷史宏圖的展示,基層生活的細細碎碎往往是超越了社會現實主義的攝取範圍的,因此,文化行動在美學上也同樣要開始過渡,以發展新的政治。過往只局限於行動中比較合用的街頭劇、唱歌等媒介也漸被超越,因應著各種新的社會文化空間而變得多元化,如攝影、畫、CD、錄像、生活文物展覽、裝置、口述歷史、小劇場演出等等。媒介和空間的多樣化,亦令文化行動的美學步向較為多元化的嘗試,既保有社會現實主義色彩,但也開始吸收現代主義,或甚至後現代主義美學形式。

然而,這些美學吸收也不是簡單輕鬆的,它同樣充滿了政治考驗。基層團體對現代主義藝術有一定的疏離,但那其實不一定是源於對較抽象的美學形式的排拒。不少文化行動者會想起布萊希特。布萊希特也認同馬克思主義,也重視社會現實與藝術的關係,但他卻不像盧卡奇那樣,想把歷史真象透過作品說個明白。他覺得進步的藝術要「教育」的不是現實真相,而是辯証的思考;而作品不是一個故事,它是思考生活的空間。他更要時時提醒他的觀眾,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鬥爭,是在劇場門外。布萊希特使劇場主義和政治之間,得到了巧妙的結合。

基層不接受抽象的東東嗎?我也並不這樣想。反而,我想基層是對支撐著各種美學形式背後的,本地文化藝術建制(包括制度及論述)存著猜疑。正如根源於美國基層的搖滾音樂,初來到時便成為了富家子弟的文娛活動,至七十年代後期才重回到本地基層青年手上。同樣,上世紀初,俄國的現代主義與激進運動緊密相連,去到中國卻含含糊糊,結果被社會現實主義盡領風騷。美學形式不能夠自立於社會之外,它們總置身於既有的社會關係網絡之中,拖著其建制的尾巴。文化行動者要思考的,是眾多美學取向,又如何在本地構連著建制,或者疏離於基層政治呢?

可能,文化行動者需要的,不是那種表面是尊重,實際是政治孤立的,被神聖化地供奉在演藝場地內的「藝術自由」和「相對主義的美學」,而是與其他追求生活解放的民眾一起,尋求與基層生活結連的美學形式。在這點上,香港的文化行動者不像其他國家那樣,可以較輕易地從傳統民間藝術,去吸取基層文化政治養份(其實也不必)。本地基層民眾故然是有既存的美感鑑識的,但是,那也不就是純潔的,裡面充滿了商業和政治的介入。但恐怕,基層既存的美感經驗,是文化行動者一個十分必要的參考點。在尋求與基層生活結連的美學形式時,一些文化行動者更嘗試探索,文化行動的「民眾參與」方法和意義,使文化行動與民眾發生更直接的關係。

基層參與的政治

本地基層政治對「民眾參與」一向充滿暇想,加上曾被一代政治精英背棄,堅持「民眾參與」,是基層團體重要的政治教訓。莫昭如引入Boal和菲律賓教育劇團的工作坊,即時受到基層團體注意,工作坊開個不停。可是,卻似乎仍開不出一個基層民眾文化格局來。阿莫可能認為是人手和資源不足,我卻認為是本地基層團體還未有成熟的社會文化空間戰略,因此民眾戲劇仍無從在基層政治中定位。

基層團體不想只在街頭,但走入劇場又不是味兒,結果徘徊不定。雖然民眾文化大格局開不出來,但是,工作坊卻其實已經為很多基層團體的內部民主,開出了很多有趣的小格局,甚至在部份社區生活中擴散了(灣仔算是吧)。工友街坊參與創作,在團體生活內有機會跟藝術互動一下,這些已不再是陌生的事了。我想,文化行動者對「民眾參與」的政治意涵是沒有大問題的,反而是「民眾參與」的美學意涵,相信仍是最大疑問。在這裡,我想提出的思考方向是,一方面可能是繼續提高「民眾參與」在文化行動中的美學質素,包括更好的工作坊和媒介運用。但另一方面,也是時候向既有的美學及其背後建制挑戰,改變既有的美學範疇。

Suzanne Lacy和Suzi Gablik這兩位關心、創作及評論公共藝術的女性藝術家,她們都曾批評現代主義以藝術家為中心的自大和獨裁,但同時,她們也不約而同地不滿意後現代主義的缺乏方向,和含糊的人文關懷。而更有趣的是,她們欣賞或創作的作品,都十分重視作品本身與一般民眾和她們的生活的互動。Suzanne Lacy甚至提出了,「參與」是當代公共藝術的新的美學範疇。同樣,戲劇界既然對Boal的論壇劇場的價值加以肯定,也就不要再迴避對他的劇場作美學討論了。

可是,總的來說,雖然具有「民眾參與」為美學思考的創作實踐也有不少,但仍談不上對主流藝術評論的美學思想提出挑戰,更甚至根本未能產生對話。在後現代主義宣佈主體不在的不安之中,大家都樂於聽到有「多元主體」的存在,或許讓「民眾參與」成為它(們)的形式吧。既然作者已死,就讓觀眾來話事啦,只要他(她)們仍為個體,後現代的「造反」,在政治上仍會是安全的!後現代主義在這裡為建制發揮了一個奇妙的保護作用,可以用進步的皮肉,包裝保守的骨子。

到這裡,文化行動者們能說點甚麼嗎?基層的「民眾參與」能建構甚麼樣的主體性,以區別於政治上安全的後現代多元個體?它的美學又是怎樣的呢?

我不急於回答這些問題。反而,正是因為有這些問題,更令我覺得,文化行動在政治與藝術,生活與建制之間,既刺激又好玩!你來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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