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
20年前,1986年2月25日晚深夜時分,我與一班黃大仙區的街坊一起,屈在一幢七層徙置大廈地下的一個小單位內。在黃亮的200W大燈泡下,我們圍坐在一張大木桌旁,每人的臉都被照得紅紅。放在我們面前,是成千上萬張,一位市政局議員候選人的競選宣傳報,堆成了一個小山,我們要趕在投票前最後一星期,把它們寄到選民手上。大家的手沒有停,貼過膠紙貼地址,再入箱,口卻閒著,間中說說笑。
收音機一直在響,有歌,有新聞,今晚的焦點,是菲律賓人民整日在上街遊行,在國會前集會。我們一圈人,雖然多少也知道馬可斯是個壞蛋,卻沒有幾個知道菲律賓的種種事情。只不過,剛好,菲律賓人民行動的背景,與我們這晚正在努力做著的新鮮事相關,是競選。加上我們圍桌這伙人,對於上街遊行和集會,倒是很有共嗚的。手在忙著,耳卻聽入心,大家整晚的心情都在跟著人民行動在跳。沒有電視影像,我們當時還不知當時在菲律賓的行動,要比我們想像的大。
快午夜,大家的睡意似乎都被大燈泡曬走,手作是越做越快,收音機又再放送新聞:「… 消息,馬可斯剛乘坐直昇機,離開了總統府,示威人士已衝入並佔領了總統府,…」抬頭互相對望,大伙竟不約而同地突然高聲歡呼,就好似贏了競選似的。這年,是我第一次參與助選活動。這年,也是我第一次感到,與菲律賓這個地方很親近。我之後一直都很難解釋,那一晚的興奮高呼。總之,奇奇怪怪地,就是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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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參與了籌辦第二屆亞洲民眾戲劇節的工作,第一次認識到來自PETA(菲律賓教育劇團)的Jack。同年八月,他再來香港,為民眾劇社主持一個連續七天的民眾劇場工作坊導師培訓,為了省錢,他住在我家。每天工作坊完了之後,吃過晚飯,我們就回家喝酒閒談,他愛威士忌,我也是。
我閒話地問他是不是個天主教徒,他大笑,然後把身靠過來,瞪大眼認真地說:「在一些情況下,我是。」我知他的意思是想指出,異見份子一直很需要教會這個庇護所,也就笑了,還讚他有見地。
他是個舞者。我後來在一本介紹亞洲民眾戲劇的書中,見到一張他的照片,是在1986年人民力量的集會中獨舞著。他手持一面大旗,跳起凌空足有四五呎之高。為了要學習棉蘭老的舞蹈,他曾在棉蘭老山區游擊隊的勢力範圍內待過一段日子。那地直到今天,仍是軍事衝突地區。我問他會拿起槍枝嗎?他靜了片刻,望向窗外遠方,咀唇微微顫動,聲音也低沉了:「有朝一日,會。情況一直在惡化。」我起初不敢相信。
我可以相信在一些情況下,人民會拿起槍枝,但我不相信在菲律賓仍有那種須要。他就說了很多科拉桑和拉莫斯的事。我不禁為菲律賓憂傷了,也為菲律賓人民的努力而感到萬分不值。他們那麼優秀,就不配得到好一點的生活嗎?直到今天,我每次想起菲律賓,感觸依然。
1996年民眾劇社出訪菲律賓,也到過尼格斯(Negros,菲律賓其中一個島),他們回來後跟我說,當地蔗園農工處境很差,是處於菲律賓最底層了,而蔗園主和地主,都是科拉桑家族的人。Jack的話被證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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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家第一次聘用菲傭,她叫Cristina,是個單親媽媽,小女兒由外祖母照料。她年青,樂觀,愛笑,也愛香港的電視劇,特別是家庭小品的。那年我常跟噪音合作社到外傭集會中唱歌,她也會來看,還帶朋友來。有一次我要唱一首1986年以前的,菲律賓游擊隊員的情歌,叫Never Ending Goodbyes。我在家中練習不久,她忍不住走過來,要指正我的「大家樂」(Takalog,菲律賓話),一邊教,一邊笑個沒停,笑我的發音。這樣愛笑的人,有一次被我弄哭了。我問起她的小女兒,她說小女兒不認得她的媽媽。
她有一個心願,儲夠錢就回家。她之前工作已儲了一些錢,已用了來建新屋,算是完了一個願。現在要儲的錢,是給小女兒上好一點的學校,另外是要用來搞些小生意。她想,大概2004或2005年就可回家了。
有一次與一位在外傭團體工作的組織者交流,說到外傭返鄉的事,她罵我是個種族主義者,她覺得外傭應享居留權。我被她罵得有點尷尬,但我倒不介意想想外傭享居留權的事。但我當時心中,反而在疑惑著另一些東西:「她們不想返家嗎?為什麼?」我想著,一個人想要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到另一處過新的生活,不能算是一件小事呀,為什麼呢?菲律賓啊,妳的女兒為何要離開妳呢?
2003年Cristina離開我家,我們介紹了她到一個朋友家中工作。上個月,我知她又在找工作,仍未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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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我終於有機會親自踏足,看看這個令我既親切又憂傷的國家。眾多的印象被一再引證了。其實那次遊歷,我亦不知自己是更了解了她命途坎坷的點點因由,還是更加疑惑了。我只仍深深地認為,她是一個不配受這麼多苦的地方。
菲律賓是亞洲第一個接受了IMF「結構調整方案治療」的國家。她有比較完備的工會及集體談判制度,但卻最早面對了制造業外移。菲律賓工會分成左、中、右三大陣營,主要是對判斷現政府的政治性質上有分歧。中間偏左的工會,近年提出了「社運工會主義」路線,回應經濟轉型。政府成立出口加工區吸引外資設廠,在出口加工區內禁止了工會。在出口加工區的多是韓國人,開電子廠,連當地工運者也不明白原因為何。菲律賓沒有中產階級,因為中產階級都往外跑了。菲律賓年青人口比率很高。有近一半人口,住在大馬尼拉區;可以猜想,這個國家資源和經濟命脈被高度集中了。
菲律賓有很龐大的非正規部門,貫穿城市和農村,我探訪了一個婦女團體,在架建農村與城市間的人民貿易。那年,她們又成功爭取到菲律賓政府統計部門,為非正規部門下了統計定義,並開始了按定義搜集數據。她們說,過幾年,分析了數據,才考慮在社會政策方面怎樣推動。
與我聊的是一位年紀不少的女學者,在研究非正規部門方面是個先驅,大家差不多都把她看作媽媽一樣,她卻是個風趣又活力十足的人,也很謙虛。我一時興起,拿出了袋中的灣仔時分劵來與她們說笑,說我們在香港也在鬧鬧事。怎料,她竟十分驚訝,說從未聽過搞自己的貨幣這種好玩事。她瞪大了雙眼,把時分劵反來覆去,把玩良久,又跑來跑去,要給各人都看看,說竟然想到這樣做了。我不好意思,只好解說一翻,其實也是學人家歐美什麼什麼,也聽說泰國一條小村也做了,正面對泰國央行和政府控告。心想,只要她們不把我看是專家就好了。
我在那裡過了一個歡樂的下午,離開時天真地想著,這樣活潑的人,這樣好玩的團體,這國家應該很有前途呀。還想過,希望能再去看看她們的城鄉人民貿易發展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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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開始多了錄音,寫歌,和與工友練歌的工作,常想著,要去菲律賓,再好好深入學習一下民眾戲劇和音樂工作坊的事。跟幾個朋友聊過,也都興致勃勃。就在昨天,卻看到了菲律賓緊張的氣氛。今天,更竟然頒布緊急狀態令了。菲律賓啊,菲律賓,妳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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