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5日星期二

廖偉棠《迷你噪音:社運音樂可以多美麗?》

(轉載自廖偉棠《夜行衣博客》的文章。)














Billy,阿鬼,發仔 (廖偉棠攝)
















阿鬼大叔 (廖偉棠攝)

如果以為社會運動就是喊口號、佔馬路,十年前出現的「噪音合作社」改變了這個成見,他們給香港草根社運帶來了更多的旋律和節奏;十年後,「噪音合作社」的同生體「迷你噪音」把這些抗爭聲音更推進一步,讓它們成為更獨立的音樂,更動聽,卻沒有因此失去它的力量,反而讓音樂或社運的清教徒感受到,原來美麗與憤怒、愛與抗爭是可以相互相承的。

上個月中,「迷你噪音」一行出現在深圳郊外橫崗工業村時,他們背著成套的搖滾樂器,貌似和四周的廠房、密匝匝的小攤、食店格格不入,但是他們臉上自如的笑容又彷彿與這裏一般的勞動者那種樂天笑容呼應。他們在一個打工者的民間「俱樂部」擺開他們的架子鼓、調音台、麥克風,隨著暮色染藍了工業區,工人們、做小買賣的、社區裏的老人小孩……陸續邁著疲憊或者興奮的腳步聚攏而來,鼓聲已經漸漸加強,手風琴也拉出蜿蜒的旋律,聽眾很快擠滿了房子然後站滿了一邊的街道,隨著木吉他瀝瀝連音也加入,閉上眼睛呼吸這周圍勞動者的汗味,身體隨著音樂搖擺,一剎那有置身古巴夏灣拿老街區感覺。

我想,這裏的聽眾有一半是知道「迷你噪音」的主唱Billy的,因為他曾經多次來到這裏開設音樂工作坊,教給工人一些基本的結他和演唱、創作知識,學員們也因為他知道了「噪音合作社」和香港的一些社運抗爭情況——這無疑拉近了當地打工者和香港的距離,讓他們知道香港不是只有大老闆,也有許多和他們一樣忍受不公現狀直至無法忍受而站出來的草根民眾。然而今晚,還有一半人吧,是被Edmund Leung的鼓聲、阿斌的手風琴、陳偉發的吉他、貝斯甚至黃仁逵的ukulele——所有人都不認識然而覺得最可愛的樂器——所組成的音樂河流吸引而來的。

音樂之為「樂」,此刻發揮著它最原始的魅力,這五個人的源流各異,Edmund Leung是原著名地下樂隊「Huh!?」的核心成員,風格迷幻,比Indie Music更實驗一些;陳偉發則是香港實驗音樂的先行者之一了,近年一直參與許多實驗劇場的配樂,音樂也在戲劇性與即興爆發之間挪移;劉子斌的手風琴從俄羅斯的沈鬱到阿根廷的悠然、交錯出香港島嶼味道的流離感;黃仁逵——阿鬼不用介紹了,他的畫裏縱橫開合的氣度融到音樂裏變成疏放和自由的跌宕。而這一切又被Billy極具詩意的唱詞連接起來——這種詩意不是彌漫在我們熟悉的流行歌中膚淺的商業浪漫主義詩意,也不是那些有赤裸裸宣傳、鼓動訴求的社會歌曲中同樣簡單的「革命浪漫主義」詩意,而是有疼痛有快樂有愛有恨的來自複雜現實的詩意,如果強要名之,它更像是承接于聶魯達的情歌。

的確,社運需要情歌,毋寧說:是一種愛情的感覺使我們站到一起來、為所愛的人發聲歌唱。革命與愛情從來糾纏不清,何不在音樂中為之暢快正名?「草根」的噪音合作社與「全明星級」的迷你噪音的交集不止是Billy這個人,更是在持續的抗爭中對愛的信賴。在噪音合作社的單純和直接唱遊中,愛與抗爭有著質樸的力量;而在迷你噪音明顯豐富得多的音樂元素的渲染中,愛與抗爭都得到了更多的詮釋。作為對兩者都相當瞭解的我這個「資深聽眾」,我兩者都喜歡和接受,噪音合作社是街頭戰歌、迷你噪音是內心遊行,兩者激蕩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城市「遊擊隊員」形象——左手是作為武器的結他,右手是一本聶魯達。

「在種種驅趕離場 新聞遺忘
聲音沉落 像細小石頭掉進海
讓我可倚肩垂淚 一杯涼茶
相擁沉默已經足夠」

社運暫時休息的時候,我們都需要愛我們的人的一點安慰和鼓勵,《擁抱》這首歌感動過香港的保育戰士,也感動了深圳炎熱夏夜疲累的工人們。《愛的征戰》、《從前,以後》帶來的激憤,《勞動者靈歌》帶來的悲壯,此刻融匯進一片美麗的靜默中,而在靜默中,激憤和悲壯得到細細咀嚼,而非單純的發洩。這時回過頭聽《多麼美好》,既可以繼續反思歌詞中對逃避現實者的微妙反諷,但也可以從音樂中感歎:仍然有美麗的事物如空氣中跳動的聲音教我們緊緊相依。

一曲永恆的《Bella Ciao(遊擊隊員之歌)》把氣氛拉到高潮,我們不要忘記Bella是愛人、美麗的人的意思,不要忘記Ciao既是再見也是驚喜的一聲「你好」呢。會唱歌和彈結他的工人們也陸續加入,演唱他們自己的歌甚至是改編的國內流行歌,這些原本商業化的流行歌在一個質樸的工人口中淋漓唱出的時候,竟然脫胎換骨回到了那些「情」和「愛」的原始意義裏去,因為這些意象和聲音,本來就來源於和《詩經》一樣古遠一樣自然的草根。

(原刊8月19日經濟日報(香港),此為足版,轉載請註明出處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